越剧流派论

    越剧发展中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,就是自全面艺术改革以来不断繁衍出众多流派。如20世纪40年代涌现的第一代流派:袁雪芬的袁派,尹桂芳的尹派,范瑞娟的范派,傅全香的傅派,徐玉兰的徐派;建国后,又涌现了第二代流派:戚雅仙的戚派,陆锦花的陆派,张云霞的张派,吕瑞英的吕派,金采风的金派,张桂凤的张派,毕春芳的毕派,王文娟的王派……它们犹如一朵朵绚丽夺目的奇葩,争奇斗艳,各具独特的色和香,装点着越剧艺苑的满园春色,使人们为之倾倒,为之陶醉。人们喜爱越剧的原因之一,是因为越剧拥有一批独树一帜的流派;观众中有许多人是“袁派迷”、“尹派迷”、“范派迷”、“傅派迷”、“徐派迷”……对某一流派特别欣赏、格外喜爱,以至到了入迷的程度。这说明流派具有不同寻常的艺术魅力,具有特殊的审美价值,值得认真研究。

  流派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。这一概念,内涵相当清楚,而外延比较模糊。其内涵以独特的风格为核心,具有从主体派生出来的含义,而外延却有不确定性。由于独特风格是逐渐形成的,并且是不断发展变化的,其稳定有一个过程;某种风格被人们认可、接受,也非一蹴而就,同样有一个过程。任何事情都是先有事实,后有概念,流派被人们公认,是在某一风格形成之后,因此常常出现这种情况,一个流派起初只被一部分人所认可,而另一部分人并不认可,甚至引起争论;最后获得公认,应该是瓜熟蒂落,水到渠成。

  流派的内容,应该包括表演、唱腔以及相关的拿手剧目、最擅长也最成功的人物形象,以及由此折射出的气质、审美情趣和艺术理想、艺术追求,在各个方面都有与众不同的特色。但其中给人印象最深也最易为观众接受的,首推唱腔。因为,唱腔是戏曲塑造人物的主要艺术手段,也是区别于其他剧种的主要标志。表演手段通用性较强,譬如京剧、昆剧、川剧相当多的表演程式可以吸收借用(当然也要消化融会,这在后面会谈到)。但唱腔不行,最多吸收一些音调,否则剧种特点就失去了。另外,唱腔作为听觉艺术,比较容易流传,容易被爱好者学习,尤其是特征识别音可以给人更深的印象。所以人们常常说的越剧流派,主要指流派唱腔。不过我们要认识到,唱腔不是孤立的,它是综合艺术中的一种手段,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,是与表演、剧目结合在一起的,流派唱腔的创造有相对独立性,有些剧目不怎么样,但优秀的唱段却流传下来。然而,从根本上说,优秀的流派唱腔总离不开剧目、人物,不能本末倒置。

  流派的价值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。

  一、流派的繁盛,是剧种成熟和兴旺的标志

  流派是一个剧种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。当一个剧种尚处于幼稚的阶段,表现手段贫乏,曲调简单,就不具备产生流派的条件,还没有派生能力。犹如生物只有在生长发育到一定阶段、进入成熟期时才有繁育能力一样,只有当剧种的整体水平提高到一定程度,积累了较丰富的艺术经验,尤其是唱腔的发展能表现复杂的情绪,才有可能衍化出色彩纷呈、风格迥异的流派。如越剧男班时期和女班的〔四工腔〕时期,尽管也出现了一些著名演员,其中有一些如“三花一娟”在表演和唱腔方面还呈现出不同的风格,但越剧整体上还不够成熟,曲调比较单一,难以表现复杂的情绪,因此那时并没有流派。只有经过改革产生〔尺调腔〕之后,艺术思想上更重视人物性格的刻画、内心活动的细腻揭示,曲调更富有柔美性、抒情性、戏剧性,为抒发不同感情提供了良好基础;同时它又有较大的可塑性,其旋律、结构、过门、润腔可以使演员的独创性和个人特长得到充分发挥,这才为流派的产生提供了必要条件。越剧流派只能产生于〔尺调腔〕时期而不能产生在〔四工腔〕时期,就是这个道理。

  二、流派集中了剧种的精华,体现着剧种的优秀成果和高水平

  流派是在剧种发展过程中,艺术家锐意创新的结果,因此它集中体现着艺术家的创造力。这种创造,推动着剧种的发展,丰富着剧种的表现力和感染力,扩大了剧种的影响力。绝大多数优秀的流派唱段,都是剧种代表作或艺术家代表作中的一部分,它们都是在长期的演出实践中不断加工、反复锤炼而成的。时间在不断地选择和淘汰着艺术,有一些经不住时间和观众的检验,而能够流传下来的,说明它们具有艺术上的特色和成就。袁雪芬的《香妃》、《西厢记》、《祥林嫂》中的唱段,音乐语汇、唱腔结构、润腔方法,都有独特的创造,有的还在声腔方面有突破和发展。尹桂芳的《何文秀》、《沙漠王子》、《浪荡子》,创腔或吸收新的因素,或在板式安排和起调、甩腔方面独具匠心、独标一格。范瑞娟、傅全香、徐玉兰、王文娟、陆锦花……哪一位不是如此?经受住时间考验流传下来的流派,是宝贵的财富,是一种不可替代的文化积累。如果否定流派,实际上就是否定剧种的优秀成果。

  三、流派为进一步的创造奠定了现实基础

  流派既然集中着剧种的精华,那么在进行新的创造时就离不开它们。流派是否定不了的,因为是客观存在。曾经有人要抛弃流派,平地起炉灶搞什么“越歌”之类新歌舞剧,都失败了。失败的原因很简单,无视历史和现实,不是“站在巨人的肩膀上”继续前进,而是以某种理念(何况还往往是受到“左”的影响的理念)取代现实,这实际上是一种倒退。马克思早就说过:“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,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,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,而是在直接碰到的、现定的、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。”(《路易·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》,《马克思恩格斯选集》第1卷第603页)在今天从事创造时,首先是需要认真继承越剧流派的精华,在此基础上创新发展。藐视流派,随心所欲,并不明智。

  四、流派对应了观众的多样化审美需求

  越剧流派因为是剧种精华,所以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。越剧观众可以说是在越剧流派的滋养下形成群落的。无论是电台、电视台的点播,还是业余爱好者的演唱看,观众最喜爱的几乎都是流派唱腔。这已经形成了一种审美心理定势,各具特色,多姿多彩,正可以满足观众多样化的审美需求。雷同划一,是艺术接受之大忌。人们喜欢有多种多样特色的艺术,也可以最喜欢某种特色的东西,而不喜欢平庸的东西。否定流派,轻视流派,实际上是一种无视观众欣赏心理、不尊重观众的表现,最后的结果难免是被观众所抛弃。

 

 

流派产生的条件

 

  与其他一些剧种一样,越剧流派往往是以某一艺术家的名字命名的,是某一艺术家长期实践、不断创造的结晶,而且往往是被人们逐渐认可的,从来没有一位艺术家先打出一个什么流派的旗号再来刻意制造流派。那么流派是怎样形成的呢?茅盾在为周信芳舞台生涯60周年的题词中曾这样作了概括:“艺术流派之创始和形成,非一朝一夕之事。最初是某一艺术家创造了独特的风格,这个风格在艺术实践中逐渐臻至完善和成熟,于是在群众中建立了威望——这时,所谓某派某派者是经过群众批准了的。艺术家之独创的风格之所以形成,是一个艺术锻炼的问题。然而,不光是艺术锻炼的问题,这在很大程度上和艺术家的文化修养、艺术修养,乃至世界观都有关系。同时,个人风格也不是向壁虚构出来的,而是艺术家在广博地观摩、钻研许多前辈和同辈艺术家的卓越成就以后,再融会贯通而创造性地发展之结果。”这段话,比较准确地概括了流派形成的规律,同样符合越剧流派的实际。

  流派不是凭空产生的,它离不开剧种的发展,离不开纵向的师承关系和横向的广采博取,需要从前辈和同辈那里吸收营养,否则是无根之木,无源之水。根深才能叶茂,沃土才能育出壮苗。流派既不能自封,也不能人为树立,而要靠独特风格的日臻完善和成熟,并得到观众和行家的承认。流派是创造性劳动的结果,这里不能颠倒因果关系。自封的和人为树立的流派不会有生命。越剧最初并没有流派,谁也没有想到刻意创造个什么流派。袁雪芬当年想到过要创立一个“袁派”吗?没有。她就是一个剧目一个剧目地去实践、去探索、去创造,“袁派”是广大观众长期欣赏了她的有鲜明风格的艺术之后叫出来的,是得到越剧界公认的。同样尹桂芳当初也没有刻意去树立“尹派”的旗帜,“尹派”是观众和行家对她的独创性风格认可的结果。其他流派无不如此。

  流派的形成,要具备三个条件。

  一是丰厚的积累。包括对名师的承传,扎实的基本功,广博的吸收和长期的艺术实践。积累的核心,是认真继承、掌握别人创造的艺术成果,并把它们化为自己的财富,拥有进行艺术创造的手段,通晓艺术规律。没有丰厚的积累,就没有形成流派的基础,犹如果树没有一定的养分积累就不可能有花芽分化一样。袁雪芬、尹桂芳等在20世纪40年代创立各自的流派时,虽然只有二十几岁,但都在舞台上演了十几年,每天起码演两场,每个人都有演出七八千场的实践经验;她们在科班里不仅学了本剧种,还学了徽班、绍兴大班等其他剧种,出科后又广泛吸收了昆曲、京剧、电影、话剧等艺术品种的营养。没有这些积累,他们不可能创立自己的流派。

  二是独创的风格。在继承、借鉴的基础上,根据自身的条件、爱好、经常演出的剧目和角色,对传统的规范有所突破,创造出与众不同的独特风格。流派是创造的结果,没有自己的创造,就只有剧种的共性,而没有自己的艺术个性,也就无所谓流派。独特风格,不仅是艺术技巧、艺术处理的问题(尽管这些十分重要),更重要的是艺术家思想气质、审美情趣、艺术修养、艺术才能等精神特点的表现。马克思曾引用法国启蒙思想家布封的名言:“风格就是本人”,把风格理解为“精神个体性的形式”(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》第1卷第7页)。茅盾认为风格的形成“在很大程度上和艺术家的文化修养、艺术修养,乃至世界观都有关系”,这是十分正确的。风格与艺术家的人格分不开,只有从这个角度理解,才会比较全面。

 三是广为流传、流行。尽管艺术风格带有艺术家个人的特征,但流派不是个人孤芳自赏的东西,它需要观众的认同,需要一批追随者的学习、仿效。“流”有流动的含义,从一个艺术家的创造流向四面八方。流行是占领空间,在较为广阔的空间中为众多的人所喜爱;流传是占领时间,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,在较长的时间里保持生命力。“派”则是群体的概念,有一群人才能成派。像袁派,从袁雪芬的独特风格形成起,她的唱腔就通过演出、电台、唱片广为流布;从戚雅仙、吕瑞英、金采风、张云霞到朱东韵到今天的方亚芬、陶琪,师承、学习袁派者延绵不绝。尹派也拥有众多的知音,从尹小芳、筱桂芳到陈东文、宋普南到赵志刚、茅威涛、萧雅、王君安,每个时期都有传人把尹派艺术带给广大观众。每个流派都有一批传人,才使多姿多彩的越剧流派如同鲜花般在舞台上喷芳吐艳。

  以上三个条件,缺一不可,但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二点,即独创的风格。这是流派形成的关键。没有独创的风格,即使积累很多也只能是对别人的复制、模仿,也就谈不上有什么传人。而要形成独创的风格,有平等竞争的环境,有能够发挥自己特长的剧目经常演出,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。20世纪40年代出现一批观众喜爱的流派,与几位流派创始人有各自的剧团并在其中领衔演出有很大关系。她们各有自己的剧务部,都团结了一批熟悉自己长处和局限的编导人员,剧目的选材、风格、构思,每个剧团都各有特点。编导对主要演员十分熟悉,甚至连唱腔擅长什么韵脚、不擅长什么韵脚都一清二楚,在创作时力求扬长避短。剧团之间互相竞争又存在事实上的互相交流,一个剧团出了有影响的新戏,其他剧团会另辟蹊径创造另有特色的新戏。竞争的机制和环境,使大家意识到有特色才能生存、立足,才能赢得观众。这种机制直接促进了流派的形成和发展。建国后,剧团所处的社会环境与过去大不相同,但第二代流派,也是在贯彻“双百”方针的条件下通过不断创造、通过竞赛逐渐形成的。戚雅仙和毕春芳、张云霞都有自己领衔的剧团;陆锦花、王文娟、吕瑞英、金采风都通过创造自己的角色充分发挥了各自的特长,逐渐形成独特风格并进而发展成流派的。没有竞争、竞赛,艺术创造力会受到严重束缚。流派总是在竞争、竞赛中相比较而存在的,只有一个流派也就等于没有流派。